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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方丨澳大利亚舅舅(中篇小说 节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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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杨 方:出生于新疆,现居浙江。出版有诗集《像白云一样生活》《骆驼羔一样的眼睛》、小说集《打马跑过乌孙山》。部分小说入选《小说选刊》《中国年度中篇小说精选》。曾获《北京文学》优秀短篇小说奖、《诗刊》青年诗人奖、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、浙江优秀青年作品奖等。长篇历史小说《江南烟华录》被改编成电影《大明监察御史》。

  作者简介

  澳大利亚舅舅(节选)

  文/杨 方

  一九七九年冬天,我们的妈苏梅兰女士裹着一股西伯利亚寒流,鼻尖红红地推开家门,告诉我们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:大舅舅一家要移民到澳大利亚去了。

  我们看着苏梅兰的鼻子,鼻尖又红又亮,估计冻结冰了,我们担心鼻子在热屋子里会化掉。外面实在太冷了,一场封门的大雪后,西伯利亚冷空气就一直在伊犁河谷徘徊不去,气温降到有史以来最低。学校放假,公交车停开——不停开不行,水箱全冻爆了。人们窝在屋子里哪儿也去不了。苏梅兰憋得慌,跑羊毛胡同东头的曹大娘家要花花菜去了。曹大娘是锡伯族人,腌制的花花菜,红黄绿白多种颜色的蔬菜混杂,看着都诱人。我们吃了好多天的洋芋蛋和白菜粉条,白菜粉条连醋都舍不得加。我们中了煤烟毒,得用所剩不多的醋来解毒。下雪那天特冷,我们的父亲胡嘉木半夜起来往炉子里加了些煤,可能是炉盖没盖好,也可能大雪堵住了烟囱,第二天全家人头晕恶心、脸色苍白。苏梅兰说要不是八舅舅来,我们全家死了都没有人知道。这也太夸张了,八舅舅是下午才来的,我们一大早起来就发觉中了煤烟毒,好像不是很严重,远没有到要死的地步。大家赶紧自救,开窗开门,跑到院子里大口透气。八舅舅下午来的时候,我们只是感觉没力气,人蔫蔫的。八舅舅让我们试试熏醋,倒一点醋在碟子里,放在炉子上熏,满屋子都是酸溜溜的醋味。姐姐胡桃问八舅舅,直接喝醋不是更解毒吗?八舅舅说中毒的是肺,又不是胃。八舅舅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解毒方法,他有一本古老的《西域毒草大全》,民间手写的书稿,里面记录了新疆一百四十种有毒的草,每一种草都附有简单的手工绘图。书的纸张粗、黄、厚,翻起来唰啦响,胡嘉木说纸张可能是用亚麻制造的,亚麻结实得很。他说从戈壁滩野坟里挖出来的东西,除了玛瑙玉石钱币之类的不会烂掉,其他就数亚麻了。某年刚成立的伊犁卫校需要人体骨骼标本,胡嘉木等人坐着大卡车去戈壁滩挖人骨头,戈壁滩上的野坟因为时间久远,差不多已经变成了平地,不仔细看,根本看不出有坟包。不知什么原因,坟里的骨头大多不全,缺胳膊少腿,或者没有头颅骨,有的甚至只有半边骨架。大家猜测这片野坟很可能是一片战场,埋在这里的人生前一定经历了什么。胡嘉木等人把这些不全的骨头混在一起,拼凑出一具具完整的人体骨架,运到卫校给学生们当教具。我们趴在桌上写作业的时候,胡嘉木经常冷不丁用他拼凑过死人骨头的手,戳一下我们的后背,以提醒我们的坐姿。胡嘉木说人的脊柱是靠二十四块椎骨、一块骶骨、一块尾骨支撑起来的,加上头颅骨、颈骨、腿骨、掌骨、指骨等,一共二百零六块骨头,一个人有这么多骨头,就要彰显出骨气来,坐要有坐相,不能歪七扭八。

  八舅舅的《西域毒草大全》是从一个看果园的维吾尔族老汉手里得来的,八舅舅路过伊犁河边的苹果园,看见苹果园的土围墙有个缺口,像豁了牙的嘴,八舅舅从缺口跳进去,打算摘几个果子,落地的时候没掌握好平衡术,崴了脚。看果园的老汉没有责怪八舅舅,老汉认为摘几个果园里的果子吃,是对他果子的赞美。伊犁河边的果园一片连着一片,八舅舅进了他的果园,看来是他的果子长得漂亮。老汉拿出《西域毒草大全》,对照着在果园里找了半天,拔了把草,分一半喂给一只瘸腿的山羊吃,山羊跟八舅舅一样,也是从缺口跳进苹果园摔瘸腿的。苹果园的地上掉落着很多没长熟的苹果,山羊经常跳进来吃,缺口就是山羊弄出来的。老汉告诉八舅舅,草有毒,但对摔伤有用。老汉把草递给八舅舅,八舅舅以为老汉让他吃草,单脚蹦跶着想跑。八舅舅人瘦,腿长,单脚能蹦跶出去老远,老汉逮蚂蚱一样逮住八舅舅,把草放在石头上砸烂,给八舅舅糊上,八舅舅本来脚不能着地,糊了草后就可以瘸腿走路。八舅舅问老汉能不能把书借他看看,八舅舅在畜牧学校上学,毕业后有可能会去当兽医,他觉得这本《西域毒草大全》对他有用;应该说是对牲畜有用,有些毒草,牛羊吃了会毙命。作为一个未来的兽医,八舅舅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些毒草弄个清楚。里面的维吾尔文,八舅舅能看懂个大概。老汉答应了八舅舅的要求,摘了几个苹果连同书一起交给八舅舅,然后把八舅舅从刚才跳进果园的缺口给塞了出去。八舅舅回去后,把苹果啃完,把书翻了几遍,没能找出老汉给自己用的是哪一种草。脚好后,八舅舅拿着《西域毒草大全》去苹果园找老汉,结果怎么找都找不着上次偷果子的那个苹果园,所有果园的土围墙都完好无缺,找不到缺口。没有缺口,八舅舅就无法进入果园,他站在那里,像被一种奇怪的什么东西给困住了。

  我们觉得八舅舅是故意找不到果园的,他不想把《西域毒草大全》还给看苹果园的老汉。八舅舅对这本书甚是感兴趣,他对照书上的图和文字,在伊犁河边找到了小狼毒草,炫耀地带我们去看。小狼毒草的秆子撇断后有牛奶一样的东西流出来。我那时候对什么都好奇,伸出舌头舔了舔,苦死了,苦里面带点辣。八舅舅大惊,把我拎回去,找邻居家要鲜牛奶,《西域毒草大全》上写着鲜牛奶可以解狼毒草的毒。邻居家的奶牛已经在傍晚挤过奶了,两只奶袋瘪瘪的,八舅舅拿个碗去挤,奶牛很不高兴地转过身,朝着他拉了泡屎。八舅舅挤奶是生手,在牛肚子下面钻来钻去,踩了一脚稀牛屎。他摘了几张核桃叶子把牛屎擦掉,然后用擦牛屎的手继续挤奶。我喝了牛奶之后就吐了,八舅舅说,好了好了,毒吐出来了。我其实是想到牛奶里面可能沾了牛屎被恶心吐的。苏梅兰逢人就说我的命是八舅舅救的。苏梅兰说话一向夸张,我又不是蚊子,舔一下毒汁就死了。八舅舅说幸好我舔的是小狼毒草,小狼毒草长在河谷地带,大狼毒草长在雪山上,大狼毒草的毒性比小狼毒草毒一百倍,吃了会立马断肠而死。十多年后我读金庸的武侠小说,觉得八舅舅说的大狼毒草可能就是小说里写的断肠草,依我看也没那么邪乎,牛羊满山吃草,也没见有断肠的。八舅舅说羊解百毒,什么草都吃。牛智商高,知道哪些草有毒。马也比较聪明,比如醉马草它们就从来不吃。毛驴最笨,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。斯德克老汉家的毛驴死了,八舅舅跑去观察后说驴是吃了草乌死的,这种草有剧毒,草还没有咽下去,喉咙就被血封住了。斯德克老汉没听说过这种草,八舅舅翻开《西域毒草大全》给斯德克老汉看,斯德克老汉不看,骂八舅舅,滚你一边去吧,毛驴子的年龄比你还大,毛驴子是老死掉的。斯德克老汉骂人,前面一句用的是汉语,后面两句用的是维吾尔语。羊毛胡同里大部分人都这样说话,维吾尔语里面夹杂着汉语,或者是汉语里面夹杂着维吾尔语,这种随时切换的混合型语言,别的地方人听着有点怪,我们自己不觉得。

  羊毛胡同里的汉族人,大多是一九五〇年以前就生活在新疆的老汉人,他们会说好几种语言:表达爱情时用浪漫的维吾尔语,骂人的时候用富有幽默感的哈萨克语,唱歌的时候用深情的俄语,吵架的时候用变化多端的汉语,不想让其他人听的秘密用锡伯族语。大多时候,大家以汉语和维吾尔语为主,可以单独使用,也可以切换着使用。羊毛胡同的语言方式是羊毛胡同特有的风格,跟胡同的建筑一样富有特色。这条胡同里的房子充分体现了边境小城的轻盈和浪漫,门窗、墙壁、楼梯、廊檐均涂成蓝色,从淡蓝、浅蓝到深蓝和更蓝。那种层次分明、依次递进的蓝,是伊犁河水从早到晚一天里颜色的多种变换。八舅舅有一次带我们在伊犁河上滑冰,伊犁河的水结冰后是一种晶莹的蓝,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蓝光。八舅舅滑出闪电的形状从一片蓝光中穿过。我们准备回去的时候,伊犁毛纺厂一个长得蛮漂亮的女工跑过来红着脸问八舅舅家住哪哒,八舅舅答,我住的地方叫蓝。八舅舅的语言具有高度概括性,他说话一般人听不太明白。八舅舅喝一种白色的杏仁止咳糖浆,瓶底最后留下的糖浆底子很厚,八舅舅倒在勺子里,说像喝一堵墙。我妈做鱼喜欢把鱼头剁掉,八舅舅说跟吃一条鬼一样。八舅舅讲话就这风格,谜一样。毛纺厂女工听了八舅舅的回答,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转身走了。她在冰面上走出的是一条笔直的直线,跟她脑子里的思维应该是同一种形状,这跟八舅舅滑出的闪电状运动轨迹形成鲜明对比。苏梅兰知道后觉得有点可惜,在毛纺厂上班的人,家里有用不完的毛线头。毛线头对苏梅兰来说是珍贵的东西,可以织毛袜子,织手套围巾。西伯利亚寒流横行伊犁河谷的时候,这些东西不可缺少。

  八舅舅是曹大娘的儿子,不是我们的亲舅舅。曹大娘生了八个儿子,没有女儿,苏梅兰刚来新疆时和曹大娘一起在育儿所工作,两人亲密如母女,我们出生后就把曹大娘的儿子叫舅舅。起初是属于一种礼貌性的称呼,时间久了就变成了真舅舅。二舅舅和八舅舅跟我们最熟,其他几个舅舅,我们经常把他们的顺序弄混。大舅舅几乎见不着人,他和大舅母住在花城那边;花城是楼房区,羊毛胡同是平房区,生活风格截然不同。在我们的感觉里,大舅舅和我们住得很遥远,仿佛不在同一座城市。一九七九年之前,我们很少想到大舅舅的存在。一九七九年之后,大舅舅成了我们经常说到的核心人物。

  一九七九年那个冬天,苏梅兰带回来的消息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陨石把地面砸了个大坑,让我们吃惊了好几天。那时候出国简直就跟去另一个星球差不多。当然,这其中不包括紧邻我国的苏联。在我们看来,去苏联根本算不上出国。

  苏联靠近中国的边界地区,生活着跟我们伊犁这边一样的哈萨克族,语言相同,生活习惯也大致相同。伊犁河从我们这边的地界,流到苏联境内。天鹅冬天从苏联飞过来,在伊犁的英塔木过冬,春天再飞回苏联的巴尔喀什湖。山脉嘛,头在我们这边,尾在苏联那边。就连冷空气,也是从苏联的西伯利亚过来的,经过伊犁河谷,长驱直入。我们对苏联一点新鲜感都没有,从没觉得苏联有什么令人向往之处。

  但是澳大利亚不一样,澳大利亚在另一个大陆板块上,四面都是蓝色的大海,据说那个国家很富裕,家家都有汽车,没工作的人,政府发失业金,一个月六七百,就是什么也不干都有面包吃。苏梅兰说,什么也不干就能有吃有喝,那是多美的生活啊。大舅舅去澳大利亚后,就可以把其他几个舅舅也移民过去。有亲属在那边,就可以申请移民。大舅舅是因为大舅母的姨妈在澳大利亚,才可以申请移民的。大舅母以前隐瞒了海外关系。

  这又让我们吃了一惊。

  ……

  原载本刊2021年第9期“小说”

  责任编辑:陈集益

  新媒体编辑:李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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